专访2017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得主许晨阳教授

未来科学大奖是民间发起并出资设立的一个科学研究奖项，2016年1月17日宣布成立，奖金为100万美元。首届设“生命科学奖”和“物质科学奖”两个奖项，第二届增设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2017年9月9日，施一公、潘建伟、许晨阳分别获得2017年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奖、物质科学奖和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

第二届未来科学大奖获奖名单公布后，作为未来论坛青年理事，我在第一时间电话连线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得主许晨阳，对许教授进行了独家专访。

(2017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得主许晨阳)

许晨阳，1981年生于中国重庆，2003年北京大学数学系本科毕业，2008年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在麻省理工学院进行博士后研究。现为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博雅讲席教授。

以下是采访内容(许为许晨阳教授，包为包云岗)：

包：许教授您好！首先祝贺您成为首位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得主！

许：谢谢，非常感谢！

包：请您谈谈获奖后的感受，之前是否了解未来科学大奖呢？

许：我知道这是未来科学大奖第一次颁发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这个奖。

包：在您获奖的评语里有提到“表彰在双有理代数几何学上作出的极其深刻的贡献”，这个数学名词大家不是很了解，您可以介绍一下吗？

许：代数几何起源于19世纪上半叶关于三次或更高次的平面曲线的研究。例如，阿贝尔在关于椭圆积分的研究中，发现了椭圆函数的双周期性，奠定了椭圆曲线理论基础。代数几何的一般研究对象是多项式，它的所有解本身有一个几何结构。所以多项式本身是一个代数的东西，而解本身的空间是一个几何的东西。把解图像化后，可以发现很多代数层面上看不到的东西。

双有理几何是代数几何中的一个比较核心的分支。双有理几何在以下意义上分类空间：大部分都一样，但在更低的维数上有一些区别，这叫做双有理等价。双有理几何就是在研究双有理等价下的几何。

许晨阳教授获2016年度拉马努金奖

包：您个人认为在您过往的贡献中，哪一个令您印象最深？

许：在与C.Hacon和J.McKernan的合作研究中发展了具有对数结构的一般型空间序对的有界性理论，作为一个应用证明了一般型代数簇的自同构群的有限性，比较完整地完成了该方面的研究。那个时候我刚刚在博士后阶段，比较年轻，它极大地增强了我的信心，因此印象最深。

包：您目前在做哪方面的数学研究？研究哪些数学难题？

许：我和我的合作者发现双有理几何与微分几何学家研究的典范度量存在深刻联系，我现在主要研究这一块。

包：一般都认为数学家是最聪明的一群人，很好奇平常您是怎么获得灵感的？您是专注于一个问题，还是会同时思考几个问题？

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大多数情况下，我是专注于一个问题。但如果在两个方面我都有了灵感，我会同时推进。

包：很多数学问题是非常难攻克的，在选择一个研究课题的时候，突然发现它不一定会那么快的被证明出来，您是如何保持心态的？

许：确实有很迷茫的阶段，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但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下功夫研究，一点点梳理，把失败的因素搞清楚，就前进了一步，朝着正确的方向不断进行思维实验。

包：在思维实验中，能找到乐趣或者进展，给自己不断增加信心。

许：是的，搞清楚一件事情为什么会失败，这本身就是一种解脱。我当年做博士后的时候，研究一个问题，当时特别沉迷，怎么都解决不了。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那个方法是完全错误的，我获得了一种解脱，去尝试做新的事情，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因此很多时候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失败，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包：得知您获奖后，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您的资料。您出生于1981年，非常年轻。而且您参加过很多数学竞赛，您认为数学竞赛的经历对您日后的数学研究有怎样的影响？

许：我进入了当时所谓的国家集训队，没有进入国家队，但这个足以让我不用考试就能去北大数学系读书了。抛开这些免考的因素，数学竞赛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通过这个途径认识了很多和我志趣相投的人。在对科学、对世界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大家互相讨论、互相激发、共同进步，数学竞赛对于建立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组织来说帮助非常大。

包：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讲苏联的数学人才培养体系，就是从小把这些喜爱数学的人聚集起来，所以您觉得数学竞赛某种程度上就是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

许：当然这不是它唯一的作用。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解一些很漂亮的题目，数学竞赛本身对激发我的数学兴趣还是有一定价值的。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快要上大学的时候，我不再想学习这些技巧，而更想去从事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如果把上大学以后的数学知识比作海洋，那中学阶段的数学就像湖泊。湖泊很精致、很好看，但大海要更澎湃。我知道我对数学的兴趣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包：您08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此后在美国工作，2012年回到中国。今天在新闻发布会现场连线的获奖感言里您也提到，目前中国在基础教育这方面投入很大，所以我想请您谈一谈，美国和中国在科研方面的对比，特别是在数学研究上有什么区别？目前中国的数学研究在国际上处于怎样的地位？

许：美国在数学方面还是老牌强国。由于美国吸引了很多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优秀人才，所以美国在数学上依然处于领先地位。目前来看，中国的数学处于赶超地位。自我回国后的五年来，中国在数学科研方面有了非常大的进步。我刚回国时，国内从事代数几何研究的学者比现在要少很多。五年来，很多从美国、欧洲等地毕业的优秀人才，都选择了回国。而且现在国内也能培养出优秀的博士。中国在数学研究方向的上升趋势十分明显，如果能诞生一些数学大师，形成一个正向循环，那么未来的发展必将无限光明。

包：数学对很多领域都有深远影响，比如物理、计算机等，请问您认为您的工作对于其他学科来说会有怎样的影响和帮助？

许：代数几何是数学里面一个很大的分支，例如密码学就会用到代数几何的知识。此外，代数几何中关于空间结构的知识，与理论物理有很大关系。数学发展就像土壤，土壤足够好、足够大，自然能跟其他应用学科产生联系。

包：刚才您谈到，五年前那个时候，从国外回来的年轻数学家并不是很多，您当时选择回来是如何考虑的？

许：那时我已经与国外数学界建立了一些联系，除了通过互联网，我们国家也有经费支持我到国外去交流，所以在学术上不会受多大影响。2012年我回来的时候，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刚刚开始建立，中国从事代数几何的专业人才并不多，我可以参与整个中国代数几何研究的发展，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包：我们期待您获得的未来科学大奖，可以吸引更多像您这样优秀的数学家回国。

许：是的！

包：您对以后想要从事科学研究的年轻人们有什么建议？当然您还很年轻(笑)。

许：从事科学研究是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你很喜欢现在的选择，那么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开心。每天乐在其中，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最后得到成果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事情。比如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得什么未来科学大奖，我就是觉得每天做的事情都很有意思，特别是发现一些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事情，慢慢开始有一些自己思考数学的方式，这就是对我从事数学研究最大的回报。

包：数学其实是有非常长的研究生涯，张益唐教授58岁还可以作出那么大的贡献。

许：对。目前总体来讲，在数学研究上获得好成果的平均年龄在提高。以前数学家需要吸收的基础知识没有那么多，所以年轻的时候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能做出很好的成果。但现在吸收整个体系的过程所需时间要更长，还需要理解消化。年轻人有可能做出让前辈都瞠目结舌的工作，但不是只有年轻人才能做出这样的工作。张益唐教授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他很专注。

包：再次感谢许教授，祝贺您获得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

许：谢谢！